一條極簡卻崎嶇的柴燒之路——陶藝家阮俊隆的無我之心
作者: 莊秀玲、圖:阮俊隆
學陶歷程
阮俊隆在自築登窯前
阮俊隆在自築登窯前

1962年生於臺北的阮俊隆,從小喜歡畫畫,雖然家人不支持,高職電子科畢業後仍立志且積極成為出色的設計師,直到1991年,在從事平面設計工作十年後,為了緩解過度疲勞的眼傷以及工作壓力,在逸青陶藝教室體驗捏陶;原本只是玩陶放鬆行程,未料玩出了興趣,還參與多次聯展,逐漸有專心做陶、一輩子做陶的想法,期待能找到做自己想做、實現自己想法的工作內容與環境。

1992年底,他辭去相互廣告公司的設計工作,買了二手電窯及轆轤機,在台中霧峰一處農舍,成立了工作室,從茶壺等小作品開始。因不喜歡轆轤機的噪音改以手捏成形,且不滿足電窯單一的燒成效果,之後嘗試燒瓦斯窯,2001年驚喜發現柴燒質地多變的魅力,便開始著手研習燒柴與蓋柴窯。

阮俊隆的柴燒創作主要是從翻閱書籍學來,尤其是蓋柴窯。他選擇與自己理念契合的日本備前古窯為借鏡,除了透過書籍研讀,認知與了解自己喜歡的作品是如何燒成,也會走訪日本欣賞自己心儀的作品,並登門拜訪作者的工作室。經過充分了解與認知後,於2003年在國姓鄉自宅,築構一座6公尺長的備前登窯。

為了追尋與詮釋心中柴燒的美,首先面對的問題是「土」,因而開始尋找土礦,挖土、篩土、練土,薪材的裁整及作品的創作成為他的日常。雖然土礦與木柴在台灣並不容易取得,阮俊隆不為所困,依然認真學習備前燒陶人的經驗與精神,作品均不施釉,直接入窯燒成,幾經摸索試驗,慢慢尋得燒柴窯的興味。

蓋一座大窯,一年燒一次

阮俊隆認為柴燒作品的好壞,一半憑著陶人自己的經驗,一半則是窯爐給的獎賞;蓋一座符合期待的柴窯十分重要。他的柴窯量體不算小,是一座有燃燒室、窯房、神祕室、第二室、捨間的登窯,有足夠的空間讓火舌能夠拉長、吞吐、轉折、停滯,讓落灰的層次分明,也使入炭表現有變化,有能燒出5至6種以上不同燒成特質的區域,充分表現灰釉與質地變化的多元性,燒出他心目中多變的柴燒樣貌。

因為窯內空間較大,他訂下一年只燒一窯、一窯燒5天的計畫。因為一年才燒一窯,他認真地看待每一階段的準備工作,期待入窯的每一件作品都能夠達到預期表現。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初始的6年,他詳實地記錄每一次的用土、備柴、作品造形與排窯關係,以及燒窯時投柴的質量與速度,對窯內每一處的燒成效果,與作品品項、造形的搭配,逐漸有了具體的心得。

他謙虛地表示,自己並非從零開始,而是向日本古窯學習,熟知其燒成方式與表現效果,跟著照作一定可以得到成果,但他期待進一步了解自己的需求與想望,期待更精準或更隨心所欲地為作品規劃所屬區域,讓火痕、落灰、氧化、還原的效果更有變化。

近年,利用疫情這兩三年時間構思著拆解部分窯體,重新布局,期待今年底以新修改好的窯,為自己帶來更廣闊、深奥、豐碩的柴燒表現。

阮俊隆 柴燒花器1 2018 30×31.5×3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1 2018 30×31.5×3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2 2018 22.6×21.7×34.8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2 2018 22.6×21.7×34.8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3 2018 17×21×19.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3 2018 17×21×19.2cm
有形似無形、無形似有形的技與藝

阮俊隆的作品以手捏成形的茶器和花器等實用容器為主。他身體力行地於住家附近淘練土礦,再以雙手捏塑面前得來不易的土坯;他並不多解釋自己所追尋的造形美感為何,但提及自己腦中會先有一個喜歡的樣子,例如花器,通常他內心有3至4款基本造形,選定其中一款後,依著土性按步就班進行捏塑,但雙手會隨著當下的心境遊走,每一件作品都像是第一次、全新面對。他會先預想土坯完成後放在窯內的哪一個位置,放置的方式是直立、倒立、平躺、側臥或斜躺,周圍其他作品的高度與距離如何,亦即,思考著作品的每一表面接觸到火痕與落灰的情形,構思表面的質地與色彩的布局。因此,作品最後的外形通常依循他心裡對於表面落火與痕灰表現的不同想像,而有不一樣的樣貌。

端詳2018年多款花器,有圓罐、長頸圓瓶、如束口袋狀的瓶、天圓地方瓶、多角瓶等,從器腹上有貝殼墊片痕跡,以及流釉的走向,可以看出多以平躺、斜臥方式入窯燒製。作品大多是多層次的落灰表現,此可由投柴入窯的質量、時間、次數來控制,落灰量的多寡則取決於窯內的放置處,而容器身上的圓弧線、筆直折線的曲度,則決定了灰釉流動的走向與速度。這些花器表面就如一幅幅的抽象畫,各有豐富的灰釉色彩與質地,有深邃的醬色、有冷靜的灰青色彩、有輕柔的亮橘色、有樸拙的紅土色彩,或有晶亮透明的玻璃質地或結晶體,或如塵土的乾涸狀,或如玉石般的潤澤感等,這等變化與土坯、薪柴內含的金屬礦物有關,與窯內溫度的高低及持溫時間有關。

阮俊隆 柴燒花器4 2018 16.5×26.4×28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4 2018 16.5×26.4×28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5 2018 20.2×20×21.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5 2018 20.2×20×21.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6 2018 22×20.7×18.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6 2018 22×20.7×18.2cm

而他的手捏茶壺也都不規整、不端正;是他決定不加修飾,不是不在乎茶壺的形制與規矩,不是長歪了,而是長得自在、長得豁達。他用雙手紀錄創作當下自由、自在的心情,希望能傳遞給使用者。茶器表面深沉的色調與粗獷的質地,一如花器作品,在窯裡不同的位置被窯火慢燉、熟成,等著坡掛上豐富多變的灰釉色彩與質地,茶器的土坯因添加熟料顆粒而更有觸感。整體而言,阮俊隆對於手捏壺的自信,都呈現在作品裡了;有歲月靜好的自然樸質之氣,也有歷經歲月淘洗後的穩沉、練達之姿,散發著真誠、圓融、圓滿、令人安心的放鬆感覺。

簡單得不簡單

柴燒特別之處在於,這般有層次的色澤、流動的線條、閃亮的結晶體,既是作者精心與盡心的設想和規劃,也是窯內高溫熔融下的精采表現,缺一不可。沒有陶人豐富且敏銳的經驗,沒有一座好燒、好掌控溫度的窯,難以產出令人悅目的精彩作品;就是這些霧面與亮面交織而成的天然釉彩與質地,隨著日光、目光的移動產生細微變化,悠悠地散發雋永的光芒、迷人的魔力,令人沉靜、沉醉、百看不厭。

在實用器皿的創作上,阮俊隆談及自己不追求呈現「最好」的作品,而是以「適性」為原則。如花器、如茶器,無需太有個性、太過完整,或帶有特定符號意涵,容易限制使用者的想像力;最好的狀況是,為了呈現最美好的日常,作品完成了一半,另一半由使用者來完成,如此容器可延伸更多的可能性,也更能成就其為日常而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阮俊隆 柴燒花器7 2018 20x19.5×2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7 2018 20x19.5×2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8 2018 14.5×21.2×22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8 2018 14.5×21.2×22cm

32年前,在阮俊隆投身於作陶的一開始,就想要以自己的方式來作陶,自由地、鬆鬆地、不受拘束地,隨自己的心意與節奏完成眼前的作品。經歷了電窯、瓦斯窯的燒成經驗,可能只有柴燒,無須費盡力氣、去蕪存菁地追求純粹的表現或風格;備前柴燒以簡單、素樸的材料與燒成方式,完全接受出窯所有作品的態度,與他的性情相契合,盡心後即無所掛心地接受所有的成績。這一切得從蓋一座柴窯開始,而燒柴窯的準備工作並不簡單,排窯與燒窯的過程也可能令陶人耗盡心力。一旦成功準確地掌握窯內高溫的變化,為作品增添新的表現,那不可言喻的滿足感便是真金不換的動力了。

阮俊隆 柴燒花器9 2018 14.2×18.5×28cm
阮俊隆 柴燒花器9 2018 14.2×18.5×28cm
勝之於無我之境

阮俊隆說,他是以日本備前柴燒的極簡精神,挑戰自己。他向日本學習蓋柴窯、燒柴燒,接受台灣大環境燒柴窯的辛苦,臣服也想盡辦法克服柴窯裡所有的不確定,不求表現地退居二線的創作態度,這些是否全都囊括在他所要的鬆鬆的、自在的日子裡?我想非也,應是,在這條更為崎嶇的求道之路上,他用專業的精神與態度見證了自己的自由,而我們看見的是一位永遠在鞭策自己的陶人,時時刻刻地以自己的心對焦大自然之心。



本文原刊載於《藝術家》雜誌,580期(2023.09),頁358-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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